11 池子《我－彼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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池子
又一個安息日。
這是在耶路撒冷，我第二次同耶穌來過節。這城靠近羊門有一個池子，希伯來話叫作畢士大。畢士大池說是一個，也可以說是兩個，或說一個池子隔成兩個，北池貯水，像水霸，南池作為潔凈禮儀池。池子四周有廊子，還有一個廊子像水閘，分隔南北池。
南池久不作儀禮池了，反而聚集了許多病人，有瞎眼的、瘸腿的、血氣枯乾的。不分年齡，男女老幼都有。他們躺在廊子裡面，都在等候水動；據說有天使時常下池子攪動這水，水動之後，誰先下去，無論害什麼病就痊癒了。
等候的時刻是緊張的，懸疑的，甚至是競爭激烈的。誰也不肯手下留情，誰也不會手下留情，誰也不願意手下留情。為了爭誰先下水，多少的糾紛、鬥毆和醜陋的伎倆都使盡了。親族撕破臉，朋友絕交，本地人欺負外來人，本族人排擠外族人，勢力大的壓迫勢單力薄的。
病痛難當，生不如死啊。
所以，等候的時刻也是哀悽的，他們或者哀哼，或者喃喃自語，或者怨天尤人，或者祈禱上蒼，或者詛咒自己。他們所躺的褥子有的已經破舊了，有的沾染了一片片油漬，有的掉落了剩菜殘渣，多半的褥子都和他們的衣物和口裡所吐的氣息一樣，發出酸敗腐臭的味道。
人命如衰草，如芻狗啊。
尤其在這過節的日子裡，廊外的聖殿山頌歌不輟，壇上燒炙祭物油脂的火也熊熊不絕，日頭光輝烈烈，而這裡竟像是被世間遺棄的孤島。
孤島上終究是出去的少，進來的多，而且一直有人進來。來的病人都臉色臘白，行動艱難，一個個孱弱不堪。而出去的多是送病人來的親友，也有放棄等候的，或已經氣竭身亡、被當作屍體抬出去的。
「哎，又死了一個。」
我聽見一個人在嘆息，這是個男子，滿頭亂髮，滿臉鬍渣，面板老粗，看去大概有六十歲了。他躺在廊柱旁，兩眼呆滯茫然，不知在對誰說話。他似乎飽經滄桑，卻又有所堅持；似乎對塵世絕望透頂了，卻又有內心殘餘的火光；似乎捨棄了人寰、放棄了自己，卻又有隱隱的、絲絲的眷戀。
我問他，「老伯，您好嗎？」
他看了我一眼，面無表情，也不答話。
旁邊一個瞎眼的，說，「先生，您在跟我說話？」
我說，「不，我在跟您旁邊這位老伯說話。」
「他呀，他不跟人說話的，孤僻的很，就偶爾自言自語，不然我還以為他是啞巴呢。」瞎眼的又說，「他叫作以探，聽說以前是賣假酒的，後來不知怎麼，兩腳跛得厲害，不久就癱了。」
「他在這裡多久了？」
「很久，都三十年了吧。」
「三十八年了，」旁邊一位老婦人說。
老婦人眼角嘴角都堆起了皺紋，牙齒也幾乎鬆脫了，不像病人又像病人，她說的「三十八年」好像也在說自己，又像在遙送一段悠遠的歲月。
是啊，三十八年，比我們一行所有人的年紀都大。這三十八年，他只有做一件事，就是躺在這裡。這三十八年，他以什麼過活？他的生計從何而來？他都是一個人嗎？不，人總有父母，也許照顧他的父母相繼過世了。那麼妻兒呢？親友呢？誰來看他？陪他說話？給他換洗衣服？為他預備食物？
三十八年，四百五十六個月，他是如何挺過來的？
他之所以能挺過一年又一年，憑靠的是什麼？是他人的同情？是自己執著的信念？還是他算人生就是這般賴活著？可是，畢竟三十八年了啊！他放棄過嗎？是放棄了三百次，又回來五百次嗎？是自殘十次，又掙扎活過來一百次嗎？淚流過了，頭磕傷了，手腳磨破了；他拖著這軟弱無能的身體，如何定義生命的價值？又如何看待生命的尊嚴？他如一風中將殘的火把，還要吶喊嗎？他如一壓傷折腰的蘆葦，還想站起來嗎？
每一天，他就盯著這一個池子，守著這一個池子。這一個池子就是他的盼望，獨一無二的盼望。他的生，他的死，都決定在這個池子了。他人生的意義都放在這個池子上了。有水紋，「水動了！」不，那是風吹啊，那是鳥振翅飛過啊，那是一隻剛出蛹的蝴蝶翩翩舞過啊。天使啊，來吧！你可憐我，你同情我，你降下寬厚的恩惠給我吧！
老婦人問我，「你是他什麼人？」
我回答，「不，我不是他什麼人，我們這一行人都是耶穌的門徒。」
「就是那位潔凈聖殿的耶穌？」
「是的。」
老婦人看見了耶穌，就跪著喊，「神子啊，請救救我吧！」
耶穌把老婦人扶起來，然後走到以探，就是那位病了三十八年的人身旁去。耶穌問他說，「你要痊癒嗎？」
以探用乾澀的眼看著耶穌，不知看到了什麼，突然眼中亮了一下，滾動了一點情緒。他回答耶穌說，「先生，水動的時候，沒有人把我放在池子裡；我正去的時候，就有別人比我先下去。」說完，眼眶潮起來了，像積壓了許久的哀愁，裂開了一隙出口。
耶穌對他說，「起來，拿你的褥子走吧！」
以探聽到「起來」，瞬間不敢置信，似乎想說什麼，卻哽咽著吐不出來；隨即他好像感覺雙腿有變化，就運動了一下，肌肉有力量了。他試著站起來，是的，他躺了三十八年，現在他試著站起來，果然站起來了！
廊子裡面的病人見了這一幕，都發出驚歎的聲音。有的詢問，「發生什麼事了？那個人怎麼站起來，好像痊癒了？！」有的說，「那位先生是誰？是他叫以探痊癒的嗎？」也有的說，「他是天使嗎？他怎麼不攪動池子呢？」還有的說，「奇蹟啊！這一定是個神人。」
以探在一片驚歎聲中，用淚眼看了耶穌，就拿起自己的褥子走了。
當他拿起褥子的時候，眾人又發出一片聲音，因為今天是安息日，什麼都不可以做，連拿褥子也是不可以的。果然，他走到外面，就有猶太人對他說，「今天是安息日，你拿褥子是不可的。」他卻回答說，「那使我痊癒的，對我說，『拿你的褥子走吧。』」
後來耶穌在殿裡遇見以探，對他說，「你已經痊癒了，不要再犯罪，恐怕你遭遇的更加厲害。」以探就去告訴猶太人，使他痊癒的是耶穌。
是的，是耶穌。
是有人愛他，又有人恨他入骨的耶穌。
《我－彼得》第二章 11. 池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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